辞叶西止

《何限重山叠水》

         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。从我们回到雨村,这雨就下个不停。胖子穿着雨鞋从外面回来,边抖雨衣上的水边骂骂咧咧。我出去看他是个什么情况,然后就看见他没注意在门前的石梯上一滑,幸亏身后的小哥扶了他一把,不然准得摔个四仰八叉。胖子嘿嘿一笑,用正儿八经的京腔来了句“谢谢您嘞”,三步作两步跨上台阶,雨衣一丢就勾着我的肩往屋里走,走得急急忙忙连雨鞋都忘了蹬。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,却见他反手把小哥给关在了门外,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道:“胖爷我觉得小哥今天不对劲。”

 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,就问他:“什么不对劲?”

  胖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又眨巴了两下,道:“眼神不对劲。”

  我一听就乐了,一把推开他去开门,不忘骂他:“你还指望着小哥能看上你?死胖子一天想啥呢。”

  胖子闻言欲言又止,最后叹了口气,表情也变得有些凝重,我觉得诧异,刚想问他,没想到他先我一步拉开了门,然后指指外面的小哥,道:“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吧。”

  我向外看去,确实感觉小哥跟平时不一样了。

  他似乎完全没发觉自己被关在了外面,甚至连雨衣也没有脱,只直愣愣地站着,面向被雨雾模糊成一片青铜色的南方丘陵。他一动不动,水顺着他的雨衣落在地上,已经积了一圈。

  我走出去拍了拍他的肩道:“把雨衣脱了快进去啊小哥,这外面潮。”

  “嗯。”他蓦然转过身,低头解自己的雨衣扣子,脸埋在雨季背光的阴影里,我还来不及看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,便发现他已经挂好雨衣进屋了。我急忙追上去,正想问他,却见他熟练地换了身干衣服,打了盆热水给自己洗了个脚,然后径直走向了他的床。

  “小哥,忙了一天了,不吃个饭?”我在他身后喊道。

  “不用了。”他掀开被子,整个人往里一缩,就一动不动了。

  是有点不对劲。我暗自想。

 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,就觉得有什么不妙的直觉。我皮带都没来得及栓,提着裤子就从屋里冲出来,果然看见胖子小哥都已经在堂上了。小哥背对着我坐椅子上,胖子面对他站着,一脸苦恼,闻声抬头看见我,一张本就老的胖脸硬是挤成了一根胖苦瓜,不能再苦了。我还没来得及张嘴,胖子一拍大腿,嚎了起来:“这可咋整呦我的小天真。”

  我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小哥的背影,系裤子这事彻底忘在了脑后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可怜的小哥呦,他,他失魂症又犯了。”胖子满脸悲戚。

  “什么?”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,手上一僵,裤子差点离我屁股而去。我匆忙提好裤子跑到小哥面前,看着他,问道:“知道我谁吗?”

  小哥把视线从胖子那转移到我身上,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着我,纯黑的瞳孔疏离淡漠,像长白山上不化的雪。即使他没有表达任何信息,我已经知道了,他真的又不记得了。

  我感到一阵颓丧,但又马上振奋起了十二分精神。反正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,西王母国回来那次他也失了忆,凭着我和胖子的不懈努力不也恢复了,大不了再来一次,说不定记忆还能被唤起。于是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叫吴邪,旁边这个死胖子叫王胖子。你叫张起灵,我们是最好的兄弟,我们在一起养老,我们……”

  “我要离开了。”他毫不回避地看着我,眼睛眨都不眨一下,直接给我丢了个重磅炸弹。

  我来不及思考便被震得找不着东南西北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,于是便回头求助似的看着胖子,却见胖子也是一脸无奈,两手一摊道:“我刚才问了也是这说法,刚想去床上把你逮下来看看咋回事,你就来了。”

  “你不能走,”于是我只能又转过头来,妄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小哥,“你现在什么也不记得,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?”

  “就是啊小哥,你说我们这好不容易过上安生的养老日子,干嘛还要去受那份罪。”胖子在一旁插嘴道。

  小哥突然站了起来,我条件反射往旁边一站给他让路,只见他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外,停住了脚步,然后看着外面从来没断绝的雨。我和胖子也跟着他走了出去,站在他身旁,沉默地陪着他。

  雨仿佛有什么奇特的作用,那一刻我忘了小哥失忆这事,也忘了很多,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一样。

  我们三个就像很久以前一样,为了一个目的而出发,然后在路上某一个地方,或是山洞里,或是帐篷里,一起啃着压缩饼干看着外面的雨,一边抱怨龙王爷不长眼,一边哼着歌。

  那是我们年轻热血的日子,但现在我们都无可避免地衰老了,或是被事故打磨得模糊不清,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样子。

  “我要去寻找答案。”小哥开口道,声音清冽沉稳,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沉闷。他望着雨,不知道在透过雨看着什么,但我知道他看的肯定不是雨。

  或许他有着遥远的破碎的记忆,这些记忆带着他追忆过去的光景。他慢慢地想着那些事,从中理出他需要的东西,然后准备靠着这些,开启一段新的旅程,继续去完成他张家族长的使命。

  他是一个不断停滞,但永远向前的人。

  小哥最终没有走。胖子借口没雨衣把他给拉了回去。

  接下来的几天里,小哥没有再提要走的事,但他也没有再说话。我见过他最多的时候,就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外,沉默地看外面的雨。我闲下来的时候,也会搬个板凳坐在他身边,跟他东拉西扯,想让他想起什么,或者只是想他开心一点。但是他对我的言语动作没有任何反应,安静得让我有些难受。

  胖子也不像以往那样嘻嘻哈哈,虽然他锲而不舍地拉着小哥做这做那,但是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,一旦结束,小哥又坐上了那条小板凳。

  后来胖子开始找我商议,打算趁小哥睡觉的时候把那板凳烧了。

  于是小哥习惯了站在门口看雨。

  “这样下去没辙。”胖子道。他在厨房里切菜的时候,突然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,手在围裙上胡乱地擦了擦,然后甩掉围裙就往外走,“咱这都要成听雨轩了这。小天真,我得去找找花爷,问他那神医大师还在不,怎么说也得把小哥给咱治好了。”

  胖子给小花打了个电话,说明情况后小花很爽快地借了人。一天后一个姑娘提着大包小包来敲了我们家的门,我认出她就是小花的人,一颗悬着的心也就稍稍放了下来。胖子连忙将她迎了进去,一杯热茶塞她手里,然后就把她拉到小哥面前。

  姑娘让我和胖子都出去,给她留了个独立的空间。我和胖子站在门外,坐立难安,就像是等待产妇的丈夫。

  姑娘在里面待了大半个小时,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。我和胖子连忙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  “我医不了。”姑娘利利索索地把东西收好,手一提肩一扛,抬脚就要往门外走。

  “诶——”胖子伸手把她拦住,急了,“什么医不好?”

  姑娘朝天翻了个白眼,打掉了胖子的手,指了指自己,又隔着墙指了指屋里的小哥,道:“我,医不好他。您家这位是遗传吧,张家人的遗传哪那么容易治啊。”

  “您不是挺厉害的吗?”胖子道。

  “您可别抬举我了,我就一无名小卒,”姑娘摆摆手继续走,走到一半又转过头来,看着我,笑道,“你们还是用以前的办法吧。他肯定不只失忆这一次了。”

  姑娘走了很久,我还在原地想着,以前的办法?

  以前是什么办法?

  哦,以前是我和胖子带着他,继续寻找他的记忆。

  我立在门口,沉默了很久,直到胖子拍了拍我,我才回过神来。

  “傻站着干什么呢,再想想办法吧。”胖子叹了口气道。

  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”我看着胖子,艰难地开口道,“如果只有再走一遭才能让小哥找回那些记忆,胖子,你去不去?”

  “胖爷我肯定去啊,”胖子对着我胸口来了一下,然后勾着我的肩把我带进屋里,“为小哥,咱们义不容辞,爬也得爬进去!”

  “好。”

  第二天我和胖子起了个大早,坐在堂上边喝茶边讨论重出江湖的各个事项。我们从怎么出面前这道门聊到了怎么回面前这道门,事无巨细,安排得明明白白。最后我和胖子一拍即合,端起茶杯作酒相碰,高呼道:“铁三角出征!”

  此时小哥也起来了,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,就看见我和胖子两人面对面坐着傻笑,端着茶喝得东倒西歪。我余光看到他,就赶紧朝他招了招手,示意他过来。小哥犹豫了一下,没有过来,只说了一句:“我要离开了。”

  “诶呀我们就想跟你谈这事儿,”胖子一个健步冲到小哥面前,一把搂住他的肩,豪气万丈道,“小哥你想去哪,我和天真就陪你去哪!这上刀山下火海,咱铁三角一个也不能缺!”

  小哥一动也不动,看了我一眼。我连忙站起来跑到他面前,正准备也来段胖子一样的豪爽发言,结果还没等我说,小哥先开口了:“你们不能去了。”

  胖子一听急了,他把小哥的身子摆正,问道:“我们怎么不能去了?”

  小哥没有说话,只是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我。

  我突然感觉脚下一软,顺手就拉了胖子一把。本以为我能稳稳地扶住,谁知道胖子的身子竟也一歪,作势就要倒,的亏小哥又给扶了一把,才让我俩的屁股免受灾难。没等我出口揶揄胖子的日渐消瘦,我突然看见了我的手,吓得我立刻噤声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
  那是一只暗黄的,细瘦干枯的,爬满皱纹的手。

  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?

 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,我从未如此惶恐。我抓住了胖子,想好好看看他,却发现我看不清。我凑近了,使劲地仔仔细细地看他,发现不知何时,他的脸竟然瘦了很多,皱巴巴的,像是山里腐朽的老木。

  胖子还没意识过来,他不解地看着我,贫道:“怎么了小天真,这么深情地看着胖爷我,你不会瞧上胖爷了吧?”

  我松开了他,退后两步,没有回答。我又看了看小哥,虽然模糊,但是仍能看出他身材匀称结实,脸也还年轻。我低下头,长久地沉默着,脑子里却是风云迭起,不断地思考着眼下的问题。

  毫无疑问,我和胖子老了。我们的确没有办法再跟小哥一起走了。

  我们太老了,老到就算是在这一间小小的安稳的屋子里,也难以好好活着。古墓下的那些重重艰险,每一个,都足以让我们死千百遍。

  可是小哥不能停。

  他还有他的使命,他的目的,他的人生。他带着满身的秘密和尘埃,从雪山里走来,又走进雪山,年年岁岁,周而复始,永不停止。

  而我和胖子呢?

  老去的我们,只能像喇嘛寺前的炉子一样,默默地燃烧着,等待着,等他再一次的归来。

  “我们老了,胖子。”我说着,眼眶发涩,浑身颤抖,却不得不说。

  我不知道胖子是如何妥协的。他整理好小哥要用的行装,还给他塞了几大包自己做的干货。小哥走的时候,我和胖子互相扶持着去送他,一路上胖子都唠唠叨叨,叮嘱这叮嘱那,像个送别孩子的老母亲。

  那天是雨村少有的晴天。我们将小哥送到村口的时候,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,阳光将地面和植物上过饱和的水蒸发,腾起雾气,让空气中都是雾蒙蒙的。小哥回头示意我们不要再送,正想转头就走,沉默半晌,还是看着我俩,轻声道:“再见。”

  说完他就走了。我和胖子站在村口,看着他遥遥远去,走入一片黛色的群山之中。

  我觉得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,以为是他走远了,或是雾气太大了,下一秒,两道滚烫的液体滑过我充满沟壑的脸。我用手一抹,才发现那是眼泪。透过模糊的眼,我看见胖子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斑驳的泪。

  相伴大半辈子,原来分离,竟是这样的痛苦。

  

  “天真?天真!”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摇我,我艰难地睁开眼,就看见胖子放大的脸在我眼前,大嘴一张一合,念神一样念叨着,“小天真诶你怎么回事,睡个觉也睡得泪长流,怎么了这是,老年综合症?”

  “你才老了!”我神经一紧,一把推开他,而后又把他拉回来,仔仔细细看了看他,确定他跟昨晚上喝酒扯皮的中年大叔是一个样儿,才把他放开。

  胖子理了理衣服,一脸惊奇地看着我,道:“嘿小天真,你这什么情况,胖爷我还以为你大清早的欲求不满准备拿自家兄弟开涮呢你这。”

  “你省省吧,我找小哥也不找你。小哥呢?”

  “坐门口烤火呢,咋了,你真找他啊?”胖子满脸暧昧揶揄道。

  我懒得理他,提起裤子就冲下床,一路小跑到门口,就看见小哥坐在一张小板凳上,面前是个烧着柴火的火盆。我找了个板凳,拿了根柴,一头搁上面,一脚踩成两半。我把断开的柴捡起来丢火盆里,然后用手拍了拍板凳,一屁股坐上去,和小哥一起烤起了火。

  我抬头望向外面,依旧是潮乎乎的淅淅沥沥的雨。

  这是第几年,我一时想不起来,但我们都还没老。



文笔很烂细节没有逻辑也没有,瞅瞅是情人节也没好刀下去,很久没看原文了轻点打轻点打ballball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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